孰亲孰远
冷月是第一个赶到监牢的,尾随其后的是南苑和其他宫人。
刺眼的火光下,冷冰儿已毒发多时,极度的疼痛和毒药的作用使她失去知觉。被鲜血染红的破碎衣衫下,到处是肉绽皮开的青肿痕迹,惨不忍睹。冷月当下骇然,心咚咚乱跳,大步上前将蜷缩一团的血娃娃紧紧抱在怀里,颤抖的手去探她的鼻息,面色大变,晃着怀中的女儿大声唤道:“冰儿!冰儿!”
南苑亦是大惊失色,拉过冷冰儿的腕子去探脉搏。那脉搏依稀尚存,却微弱到即将停滞。那是生死边界的最后挣扎。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不都看着小姐吗?怎么会让她有机会服毒!”南苑焦急地冲宫女们喊道。
“南大人息怒,是冰儿小姐说要自己安静一会的,所以……”侍女们吓得纷纷跪在地上。
冷月脸色煞白,缓缓拾起冰儿身旁那装满毒药的小瓶,看了一眼,嘴唇不禁颤抖起来。忽然瞥见旁边一丛稻草摆放位置很奇异,讶然拨开草堆,几个血字赫然映入眼帘—
“生既不幸,绝情断恨。若遇轮回,不再为人。”
那是冰儿的字迹,那是冰儿的绝笔书。那是冰儿所有的疼痛与绝望,
泪水自那千年不化的寒眸中涌了出来,冷月痛惜地抱紧毫无知觉的冰儿,尝到了心神俱碎的滋味。
“快,快把宫中最好的药全部拿过来!快!”
那些圣药神丹参汤被统统灌进冷冰儿喉中,她似乎条件反射似的动了一下,却又很快回复昏迷。淋漓大汗洗刷过的脸庞苍白柔弱,垂落的双手冰冷冰冷。冷月坐在松软卧榻的一旁,不断抚着她没有温度的小手,复杂的神情,说不清是愠怒、是悔恨、是怜惜还是哀怨。
“娘,您为什么不相信我……”
“师姐,您醒醒吧!整件事情并没有真正水落石出,冰儿却快被你活活折磨死了……跪钉板跪得膝盖骨尽碎,被烙铁鞭抽得血肉横飞,只剩下一口气了……”
“江南好,风景旧时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可是,冰儿是您养育了近二丄十年的女儿,就算养条狗,也总会有点感情吧!”
“娘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不想再失去你了……”
“娘……您错怪女儿了,是有人陷害女儿……”
“您内心深处是疼冰儿的,否则又怎么会……”
各种声音充斥在冷月耳畔,挥之不去,南苑那句话将往事再一次掀起涟漪。
记得那日,十八年前,冻僵了的冷月怀抱着同样冻僵了的小冰儿回到绛月宫,迎接她的却是师傅音妍的一顿责骂。师傅曾极力反对爱徒的这桩名不正言不顺的爱情,坠入爱河的冷月却不惜一切违背了师傅的意愿。音妍早早确立了冷月为少主、候任圣女,既是圣女,绝不可与男子有染,因而当她看见冷月怀中的婴孩,勃然大怒,逼迫冷月丢弃冰儿。冷月不忍丢下这个无辜的孩子,音妍便大发雷霆,将她绑起来,丢入寒潭中。冷月与冰寒彻骨的潭水搏斗了七天七夜,终于支撑不住昏死过去,却依旧不愿妥协。音妍见她如此在意这个孩子,最终只得作罢,并废除了宫主必须是圣洁之身的规定。
“您内心深处是疼冰儿的,否则又怎么会……”
否则又怎么会宁可被寒潭水冻僵,也不愿舍弃冰儿呢?
望着昏死过去的冰儿,额头那一点猩红,那一日的情景再度上演。
十年前,冷月因一时之气,深更半夜将只有七岁的小冰儿赶出绛月宫,喝令各处紧闭宫门。小冰儿在月黑风高的极端恐惧下哭得撕心裂肺,却依旧无法打动铁石心肠的母亲。那哭声渐渐微弱,直到消失,冷月微微有些奇怪。打开宫门,四处都寻不到冰儿的踪影。
正自惊慌失措,却见绛月宫一名投靠巫毒教的叛徒自那斑驳树影间窜了出来,手臂下还夹着毫无反击能力的小冰儿。冰儿看见母亲,本能地大哭起来。那哭声令冷月的心揪作一团。
“你想干什么?”冷月虽然心急,却依旧沉着应敌。
“宫主,当年若非您的逼迫,我也不会走投无路到今天这般田地。只要你在我面前自尽,我便放了你唯一的孩子。否则……”那名叛徒不知从何处捏起一枚闪闪发亮的银针,对准小冰儿的额头,阴阴笑道,“否则我就对她下咒,诅咒她这一生一世,只要月圆之夜,都会尝到生不如死的滋味!”
冷月眼神冰冷如刀,怒意迅速窜了上来。她深知这种巫毒的威力,被诅咒者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然而,如果她就这么死了,她还有什么机会去找寻亲生骨肉呢?
况且,就算她死了,也难保这个叛徒不会伤害冰儿……
就在她万般犹豫期间,叛徒忽然将银针丄刺入冰儿眉心,猝了剧毒的银针方一扎入,冰儿便痛得浑身发抖,然而她却抽泣着道:“娘……不要管冰儿……您快走……”
冷月眼眶一红,内心翻覆着复杂的情绪。
正在这时,南苑忽然自叛徒身后给了她致命一击,叛徒倒下去,南苑将小冰儿抱起来。冷月慌忙过去看,然而那眉心一簇猩红已经凝结,诅咒已然成谶。
若非自己一时之气,又怎会让冰儿陷入仇家的圈套?
若非自己犹豫不定,又怎会让冰儿被迫种下眉心诅咒?
然而在关键时刻,冰儿虽然只有七岁,却口口声声惦念着自己,让自己快走。这么小的孩子,在恶敌威胁时想到的,竟然是不要管她,让自己快走!
那诅咒确已生成,在每个月圆之夜,她的女儿都要承受万劫不复的痛苦。
每个月圆之夜,冷冰儿都要承受疼痛与失望交织的感觉。冷月根本不曾去看过她。
冰儿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是因为每个月圆之时,冷月都在竭尽全力做破解之术。而破解的唯一办法,就是用破解者身上的血,去祭奠月神。
冰儿却知道,月圆之后的那日,母亲面容总是苍白得有些诡异,目光亦愈发显得冰冷无情。
这份诅咒,带给冰儿无限的伤害,无论身心。
她总是在想,母亲为什么不去看看她,哪怕只有一次……
幽光下,冷月轻轻去抚冰儿眉心的猩红,这么多年,她从来不曾忘记,因为她的一时之气,因为她的疏忽,因为她的自私,让冰儿承受了这么多年的痛苦……
“嘿!”“哈!”
八岁的小冰儿在母亲的指点下卖力地练着拳脚,烈日当空,晒得练武场滚烫滚烫的,冰儿小脸也是红彤彤的。
“出手要快!磨磨蹭蹭像什么样!”冷月宫主拿着藤条在一旁监督,看着冰儿半天不见长进,火冒三丈,手中的藤条雨点般抽了下来。
“娘……好痛啊……”冷冰儿躲闪着鞭打,抽抽噎噎地哀求。瞬间手臂上、背上鼓起鲜红的棱子。
“啪!”“啪!”“啪!”“啪!”接连的藤条抽过去,一下比一下狠。冷冰儿俯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小小的身子无助地蜷在一起。
藤条忽然掉落,一口闷血从喉咙中喷出—那段日子为对付欲图灭亡神宫之人,冷月劳累得心力交瘁。烈日的暴晒加上气极攻心,她体力不支一阵眩晕,歪倒在一旁的武器架上。
“娘!娘您怎么啦?!娘!”冷冰儿忍下藤鞭带来的剧痛,惊慌失措地摇晃着母亲的衣袖,晶莹的瞳仁中满是焦虑。
冷月见她刚刚挨过自己的责打,竟然丝毫没有怨恨,反倒如此关心自己,心下一阵温暖。只感慨,这孩子要是自己的亲生骨肉,那该有多好!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有个心结。解不开的心结。
心爱之人的背叛,亲生骨肉的离散,让她丧失了应有的理智。
面对冰儿,她不知该如何做一个母亲。
寻找亲生女儿,渴望家人团聚的想法让她做事越来越偏执,无论什么事情,无论什么人,只要胆敢阻碍了她的这个想法,她就一定要玉石俱焚。
失去了女儿,她自责,自责当时为何不利落地弃下冷冰儿,这样不就追得上仇家了吗?想着想着,便也开始责怪冷冰儿的存在。她以责怪冰儿的形式排遣着内心的苦闷和懊丧,以折磨冰儿的方式在对亲生骨肉和内心的愧疚赎罪。于是那些责罚,一次比一次狠毒,虽然她事后也会心疼,也会难过,然而下一次她依旧会继续着她的残忍。
然而冷冰儿与她之间却总有着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和亲近感,她不明白这样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为什么时常让她找到骨肉相惜的情愫。冷月总是把这一点归结为太过思念亲生女儿了,错把冷冰儿当成了亲生女儿的替身,她却忽略了自己本身,对于冷冰儿的疼惜感情。有时她也很疑惑,这个捡来的孩子,为什么与自己有着如此相像的容貌。连师傅音妍都说冰儿简直就是幼年时期的冷月。
她看着冰儿,眼神总是冰冷无情。然而那瞳仁中,却有着排遣不散的怜惜。那是心底自然而然存在的感情,不需要刻意培养,不需要装模作样,那是母性的光辉,与生俱来。
她望着冰儿,与她如出一辙的面貌与气质,时常让她产生错觉,认为冰儿其实就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越这样想,她就越恨,恨仇家抢走了亲生骨肉,恨冷冰儿“帮”仇家抢走了亲生骨肉。
她狠狠地责罚冰儿,有错要罚,没错也变着法子罚。记得某次,冰儿无意间丢失了冷月的玉笛,冷月大发雷霆,将一贯的藤条换做鞭子,发泄般毒打着只有十岁的冰儿。
冰儿哭泣着,挣扎着,却始终想不起来自己将那玉笛究竟放在了何处。就那样被毒打到几次昏死过去,又疼醒,又被打得昏死过去。冷月蓦地想起,那玉笛是自己无意间放在了别处,根本怪不得冰儿。然而眼下,她却迁怒于无辜的冰儿,还将她打得如此之惨!
如果冰儿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还会这样对待她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她极爱亲生骨肉,有多爱,就有多恨冰儿。那已经形成了思维怪圈。她怎么也跳不出这个圈子。
血缘血缘,是她深入骨髓的疼痛。并且生根,发芽,愈演愈烈。处处看冷冰儿不顺眼,是因为她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她是别人的骨肉。
可是为什么,看见冷冰儿痛苦挣扎的样子,她的内心也莫名地跟着一揪?为什么,没有血缘的孩子,也能让她有血亲之间独有的酸楚的依恋?正因为如此,她才会每次责罚过冰儿时,都隐隐地心痛;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在看见冷冰儿跳崖时,昏死过去……
不是虚伪,不是装腔作势。那一切不过是因为,潜藏在心底的爱。只是她从不愿意承认这份爱。不愿碰触内心深处那一块曾经受过伤害的地方。
找到了雪儿,她欣喜不已,恨不得把十八年错过的母爱全部补回去。可是不得不承认,她和雪儿之间有着难以跨越的隔膜,那是生而不养所带来的遗憾,永远难以弥补了。不过她还是不遗余力的,希望能给她天下的一切。
对于候任圣女这个事情,冷月也是经过深思熟虑。让冷冰儿当,自然是最合适不过。论武学,论能力,论熟稔程度,冰儿都比雪儿有绝对的优势。可是如果冰儿当了宫主,以雪儿的武学在宫中必然无法被重视。而让雪儿坐上宫主之位,再由冰儿亲自“辅佐”,在她看来是最好不过的了。
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切竟然造成了手足相残的局面。万万没有想到,冰儿竟然因此下了剧毒。她本也难以相信一贯善良的冰儿会做出这种事情,可当她看见那个巫毒布偶,当她看见那布偶的衣料正是不久前买给冷冰儿的绸缎,失望、痛心便从心底阵阵穿过。她决定不再感情用事,而是相信证据。她恨,恨冰儿出手狠毒,她要让冰儿付出代价!最毒辣的烙铁鞭折磨着,看你还敢不敢造次!
可是,当她亲眼见到皮肉溃烂的冷冰儿,心还是不由得狠狠地揪了一下。视觉上的冲击远大于想象中的情形—她后悔自己下命令下得太过意气用事。
但是,她绝对想不到,冰儿会服毒。虽然她没有说,但心底总有一个底线。她会折磨冰儿,会毒打她,却决不会打死她。虽然她口口声声说恨死冷冰儿,却绝对不会愿意她真得就这样死去。
恨,亦是有底线的。那个底线就是,她不愿承认的,对于冰儿的感情。
在爱与恨之间纠结不定,在往事今生之间颠沛流离。她身心俱疲。
“生既不幸,绝情断恨。若遇轮回,不再为人。”
冰儿啊,你怎么忍心,真得抛下娘,抛下这个世界……
空荡荡的房间里,里间的床铺上躺着昏迷不醒的雪儿,外厅的卧榻上躺着服下毒药生死一线的冰儿,冷月宫主恍惚地望着窗外,忽然间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失败的母亲。甚至,她不配拥有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冰儿,雪儿,像两片殷红的枫叶,在她疼痛的心扉里纠缠着、飘离着,一刻都不曾停歇。
冷氏双娇,孰亲孰远,是她一辈子都没有解出的难题。
是les,男性勿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