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走到深处便是寒冬,寒冬融雪之后便是春,春雨撒过,离夏也就不远了。半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渡过得是那般艰难,它只是在回头再看时才变短。每一日每一日,总有疼痛亘在心里纠缠,脸上依旧是平静地微笑着。后来严舞才懂得,微笑常常和内心的喜悦无关,它只是一种虚假成淡然的习惯。
工作越来越繁重,母亲的身体自父亲去世后日益衰弱。有时候她会在半夜惊醒,然后冲到母亲的房间,一定要听到平稳的呼吸声,她才能再安然地睡去。
从那日以后,严舞再未见过严浩。但有时会听林若若装作顺口地提起:
“最近还加薪了呢
“每天去做运动,虽然还是有些瘦,但感觉真的结实了很多”……
严舞通常笑笑便转移了话题,内心却又隐隐地安稳,像一朵甜美奇异的花朵在不见光的角落里绽放,无需去迎风招展,只是独自绽放的灿烂。
这天晚上严母的精神格外好,吃了饭后又和严舞坐在一起喝茶看电视,看着看着就聊起天来。
“小舞啊,你可快三十了。”
“嫁不出去了,就得你陪着我了。”严舞无奈地开着玩笑玩笑。
“小莫最近常常约你吃饭……”严母试探着问。
“两次!”严舞伸出两根手指严肃地说,“只有两次,一次叙旧,一次是谈工作的问题,看看我们之间有无能达成合作的可能性。”
“这样啊,”严母笑眯眯地问 “那能合作么?”
严舞苦笑:
“最后还得老板拍板啊!何况,莫南歌已经结婚了……”
严母的表情急剧地变化,刚才还笑眯眯的,现在就已经阴云密布了:
“哎!我说南哥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对事情没有长性!”
严舞笑笑。她和莫南歌的问题,哪是“长性”二字可以解释的。
严母端着茶杯摆弄着,突然起身取来了相册。相册里有她和严父年轻时的照片。结婚照片是穿着军装的,有的还有大字︰“为革命事业而奉献”,帽子上有闪闪的红星,两人并排摆出单脚侧跨,抬步向前,手臂提起的典型“革命”姿势。严母自己看着,“扑哧”一下就笑了出来:
“我们那个时候啊,结婚照片都是这样的。这也是潮流呢!”她把相册往后翻,找到穿婚纱的合影,“这个,是你七岁那年我们才去补拍的,你爸还不愿意呢……”她就这么看着,脸上带着微笑,突然问严舞,“你说,那个时候他不愿意和我补拍结婚照,是不是和那个女人有关?”
“妈!”
“我就是随口说说,”严母拍拍严舞的手,悠悠地道,“我那么多年都想不开,现在呢,人都已经去了,我还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她翻着相册,慢慢地看着,时而微笑,时而怔怔地出神。
“我和你爸爸可是自由恋爱呢。”严母突然开口,“我们那个年代,虽然说是婚姻自主,但基本都是先有媒人打听好家庭啊,工作啊,然后安排两个人相亲的。有时候父母看着对了,基本上也就定了,少有自己拿主意的呢。但我和你爸不一样,我和他可是一见钟情!”严母有些得意地说。
严舞从没听过父母相识的事情,不禁诧异地瞪大了眼。原来相识时的严母已经是国有企业的员工,而严父只是来自外地的打工仔。家境的差距成为两人的阻力,可那时严母铁了心要和严父在一起,也一度和家里断绝了来往。严母满是骄傲地说︰
“你爸也给我争气!一边工作,一边自学,后来参加了高考,一路就做到了教授!”
严舞看着母亲,已经开始出现皱纹的面孔上突然洋溢出满满的幸福。
“我没后悔嫁给他,知道后来发生的那件事之后我也没有后悔嫁给他。后来看着他那么苦恼,我也是……哎!男人啊,多大年纪了,总有像小孩一样的地方。你说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犯了错,你怎么忍心不原谅他呢?”
听到自己眼中一向严肃的父亲突然就变成了“孩子”,严舞不禁笑了起来。
“其实他这个人,不讲理的时候,还真是不讲理,”严母又说,“他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他知道难受,怎么自己好了,就把这难受又放到别人身上了呢?”
严舞怔住,一时间拿不准母亲在说什么。严母若有深意地看着严舞︰
“我们当初私自结婚后,你外祖父拿着扫把差点没把他腿打折。那个时候他说你外祖父是老古董,没人性。现在好了,他把自己遭遇的事情又换个法子用在你们身上……”
“妈!”严舞下意识地打断。
“你听我说,小舞。”严母摁住严舞的手,“这半年了,我这些话一直放在心里没有说出来。我看着你这样一天天过也是着急。其实那个时候我并不十分反对你和严浩在一起。只是可能因为严浩他毕竟身份有些特别吧,所以你爸特别地转不过弯来。那时我想,你们要是真能分开也好,就没拉着你爸,”严母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你爸走那天,我也是一时气昏了头,回想起来,那孩子又有什么错呢?”
严母用力握住严舞的手,对严舞对上眼楮︰
“去找他!”
“可是……”
“小舞,我刚才提莫南歌确实是试探你。他确实并不值得你去好好对待。可是……已经有好几次了,我就在阳台上看到了那孩子。有一次是早上你上班,还有一次是晚上你下班的时候。我就那么看着你,然后就看到那孩子躲在楼角那远远地站着,”严母的眼圈红了,不好意思地笑着,“瞧着真是怪可怜的……
“女人这一辈子啊,什么都可以差一点儿,但千万不能挑一个对自己差一点儿的男人。妈是自私,不想看自己女儿过得不快乐,所以妈想让你回去找他。”严母看着严舞,严舞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严舞扑到母亲的怀中哽咽着。母亲的话让她感到贴心温暖,她第一次以一个女人的身份,而不是母亲,对自己谈论起爱情。可那温暖中却也有隐隐的不安,是什么?她找不到答案。
一个月后,母亲在床上安然离世时,她知道了这答案。
憎离别,这人世间无穷尽的离别。
那时候她想到奥登说过的一句话︰
“相亲相爱,否则死。”
那般的惨烈与决绝,并非是面对人生的软弱,也非逃避与世俗对抗的残酷。那是对抗命运的无畏,是执着于内心的勇气。
再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她请了假。独自回到她和严浩曾经生活的房子。推开门的刹那,过往的气息扑面而来:竟然一切都没有变,一件家具、一个摆设、甚至是水杯放置的位置。大半年的时间似乎没有从这里流经,一切都停留在她离去那一刻。
严舞慢慢地走进去,细细地回味着在这个房间里曾发生的事。有时候下意识地一回头,似乎就能看到严浩站在那里,漆黑的眸子定定地看着自己,然后说︰
“姐,我饿了……”
吸了吸鼻子,严舞推开严浩的房间。首先入目的,是桌子上那本熟悉的书,严舞刚想走过去,听到门锁扭动的声音。她有些慌乱,急忙跑到客厅厚厚的窗帘后面。门打开了,她缩了缩身体,然后听到熟悉的声音带着兴奋地说︰
“姐,我今天回来得早吧?”
严舞僵住,低头看了看自己,并没有露出窗帘之外啊,他怎么知道我来了?严浩依旧自顾自地说着︰
“今天要庆祝一下呢,我可谈成了一笔大单。”
严舞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去,严浩轻声哼着歌,一边换下西服,一会儿就穿着家居的休闲服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严浩突然在客厅中央站定,若有所思的模样。严舞以为自己被察觉,正犹豫着是否要走出来,就听到严浩斟酌着问︰
“姐啊,那个戒指你带了那么久,会不会有些腻了?”
严舞莫名其妙地看看自己的手指,素净的手指上并没有任何装饰品。她生出些怪异的感觉。视线落到电视前的茶几上,她看到了一个戒指盒。严浩点点头:
“也是啊,那还是大学时做家教的时候买的呢,我现在怎么说也是个有工作的人了,应该买钻戒送给你才对,虽然我知道你不会嫌我小气,可是也该像那么回事啊……”
严舞突然明白过来,她仰起头,咬住嘴唇,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滑落。
“那,我们今天庆祝一下。”严浩笑眯眯地在桌子旁边坐下来,打开了一瓶红酒,然后取了两个高脚杯摆好。一边忙活着,还一边自言自语︰
“我这可不是酗酒哦,小酒怡情,大酒伤身嘛!”
严浩坐好,挺直了腰板端起杯子笑着说︰
“来,干杯!”
一饮而尽。严浩看着对面的酒杯,怔了片刻,然后伸手拿过来又仰头而尽。把杯子放回原处,严浩笑了:
“姐,我都不知道你原来这么能喝呢。”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打了个呵欠。
“姐啊,我困了。这个项目我可是拼了命的才拿下来呢。公司里的同事都暗地里说我年轻,不值得老板这么委以重任。输可不能输在志气上呢,我是不是很厉害啊?”严浩有些夸张地,“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声音就戛然而止,骤然安静的房间,立刻被虚无的空荡填满。
他突然坐下,把头伏在手臂中,喃喃着说︰
“你到底高不高兴嘛?夸我一句好不好?”
严舞捂住嘴,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哭出声来。
她不知道,她没想到,他原来就是这样一日一日地过来的。
严浩又站起身来,用手揉着眼:
“不行,我得睡一会儿,困死了。”他看看表,然后倒在沙发上,“姐,记得八点钟叫我起来哦,不叫我,可别怪我不吃晚饭!”
呢喃着,呼吸的声音就愈见平稳悠长起来。严舞从窗帘后慢慢走出来,看到沙发上的严浩:头发剪短了一些,单薄的身体并未见强壮多少。依旧是受伤小兽般蜷缩着的姿态。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皮肤上覆盖出两片甜美的阴影。她痴痴地看着,竟不知时间过了有多久。他突然翻了个身,把手臂枕在头下,嘴里竟然还下意识地嘟囔︰
“姐,你又瘦了呢……”
严舞轻柔地扶起严浩的身体,自己在沙发上坐下,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实在是劳累过度的严浩连眼也没有睁,很自然地伸手环住严舞的腰。
天色从黄昏到漆黑,钟表在墙上“滴答”着飞快地炮。严舞一动不动地坐着,竟然丝毫不觉这样的静坐难捱。
八点钟的时候,她摇了摇严浩,轻声说︰
“八点了,起来吃了饭再睡。”
严浩鼻腔里发出撒娇似的声音,依旧睡着。严舞想要起身去做饭。她刚略微一动,环住她腰间的手臂猛然收紧。
“再睡一会,就一会会,”严浩委屈地嘟了嘟嘴,依旧闭着眼,“你平时经常忘记叫我的,怎么偏偏今天这么准时!”
把脑袋再用力地往严舞怀里蹭了蹭,严浩闭着眼微笑:
“也不知道是不是喝了点酒的原因,姐姐今天比每一天都真实。”
严舞忍不住抚摸着他的头发,低声说︰
“是真的,严浩,你睁眼看看。”
“才不!”严浩依旧闭着眼笑,“你知道这样的时刻有多难得么?我每一天都努力一个人生活得就像我们在一起时一样。有的时候,我假装得自己都觉得很假装,难得在梦里遇到一次,就再陪我一会儿……”
固执的脑袋干脆把脸埋在了自己的怀里。严舞毫不犹豫地照着严浩的屁股就打了一巴掌。
“唔……”严浩在严舞怀里扭了扭身体,“在梦里就不要打我了吧……”
“啪啪啪!”由于只穿了一条单薄的运动裤,清脆的巴掌声就响了起来。
严浩回手捂住屁股,似乎刚想表达一下不满,却突然僵住了身体。
在梦中,人是会疼的么?
他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似乎一时间分辨不出真实和幻梦。
严舞轻轻地抚摸着他错愕的面孔,眼眶湿了,泪落了,然后嘴角无声地上扬着。
严浩化成了无声的石像,维持着那个惊愕的姿势久久不能动弹。“咕咚”!清楚地吞咽吐沫声后,严浩的眉毛揪了起来,他的手心轻轻地蹭着严舞温暖的身体:
“姐,糟了!我是不是真的得妄想症了?现在不但幻听,还幻视呢……”
严舞的右手拿起严浩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严浩垂下了眼,又抬起:
“你,你是来看我的么?”他努力露出一个笑容,“我一直好好的呢。”
严舞把枕在严浩脑后的左手抽了出来,她举起手给严浩看:
“我是来向你要钻戒的。”
天空有一颗流星划过,在它飞经窗口的时候把一束微弱却耀眼的光芒打在严舞手上的戒指上。
它是那么亮,那么亮。严浩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
想说的话,自然是有的。就像某个寂静的深夜,那来自你胸腔的巨大声响,在只有你自己能听到那一刻,这声响便已经远远地荡漾开来,悠悠长长……
有没有对你说过
我想变成一只小舟
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载着你出游
在狂风暴雨骤来时,粉身碎骨地
护着你回航
有没有对你说过
我想变成一片孤单的云
在日照猛烈的时候遮住过分的光亮
在你悲伤落寞时,变成柔和的细雨
为你弹奏乐曲
有没有对你说过
我想变成你所爱的东西,守护着你
却不必让你知道
我认识你
这样,当我离开的那天
你依然能快乐的
一如往昔
可是如果
我转过身,你回过头
你依旧看得到我,像我那样看着你
那么
不管寒潮风雷和霹雳
踏过雾霭流岚和虹霓
请你和我紧紧地靠在一起
说
我们都要爱下去
-END-
选编自《我们都要爱下去》,原作者晓拂鸾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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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鸣谢:皮卡丘小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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